蛾眉弯月悬在枝杈纵横的老榆树的顶尖，犹如墨砚中的一片水仙花瓣。架在两个塑料水桶上的扁担被水露似的月光镀上一层薄薄的银边，裂纹依稀可辨。一只粗糙而柔软的手握住扁担中央，提起来夹在腋下，又将扁担两头的搭勾勾在水桶的提环上，一松、一抓、一扬，就将沉甸甸的扁担扛到了健壮的肩膀上。

黎明前的空气潮湿且凌厉，仿佛夹杂着冰碴子，她把鬓发塞进头巾里，用手捂住口鼻，扭头望向黑漆漆的破房子，眼神儿温情似水、可融坚冰，在俊秀的眉宇间化作一湾静湖。

“妈妈，妈妈！屋里好黑呀，我害怕，你在哪儿？”一个细微的童音从屋中飘了出来。莹菊扔下扁担，压低脚跟跑进屋里。

“小东哲，妈妈在这儿。”莹菊抚摸着小儿子的脸颊，亲吻他的额头。

“东哲乖乖，穿好鞋子去找奶奶睡，妈妈要趁天凉浇完庄稼地，不然太阳公公会把妈妈晒化的。”小东哲搂着妈妈的脖子坐了起来，扭身下床穿好拖鞋，小心翼翼的走向隔壁。

“东哲很乖，不让妈妈操心。”小东哲朝莹菊做了个鬼脸，掀开竹片帘子躲进了奶奶的房间。莹菊美滋滋的坐在床头，真想瞧瞧乖儿子长大成人之后的模样。

地平线上泛起红波，朝阳的火焰烧透了连绵起伏的燕山山脉，一望无际的山脊在初秋的寒风中披上苍绿的行装，迎着光辉缓缓迁徙。

“破冰凌江过，凝霜腊月寒，一盏红茶冬日暖，残枝碧空琢。颦芳惜粉脂，梅笑娇骨折，命遇劫时花盛火，傲颜摧寒魄。”这首无名氏的《咏梅》给予了莹菊不可限量的激励，每当她快要支持不住、汗水漫延到嘴角时，她就扯开嗓子咏颂这首诗。她很清楚，梅花香自苦寒来。装满水的塑料桶压得她上气不接下气，脚步蹒跚，身子也跟着水桶得摇摆而东倒西歪。有时候，莹菊真恨自己是个娇弱的女人，健硕的腰板只是一个空架子，卖不了男人的力气，可是她不甘心，不想被生活的皮鞭抽得皮开肉绽，倔强脾气搀着她一趟一趟的往返于庄稼地与水渠之间。她考虑了很久才明白，只有咬着牙根硬挺着，把小东哲培养成出类拔萃的男人，才能报复那个“负心汉”。当太阳晒烫了莹菊的后背、麦苗间的杂草打成捆堆在田堤上时，她又觉得欣慰无比。就算前夫抛妻弃子，在北京享受“二奶”的温存和金钱的魔力，可她仍旧对婆婆百依百顺，对得起良心；况且五岁多的小东哲聪颖而乖巧，懂得体谅妈妈的苦楚，这也重燃了莹菊对美好未来的向往。纯良的母亲只有一个无私的奢求：祈求老天爷保佑小东哲逢凶化吉。

转眼间农忙的时节过了，院子里的锄头、喷雾器、瓶装除草剂等农具都让小东哲搬进了东墙边的木棚子里，莹菊在这间兼做储藏室的木棚子厨房里炒了一道“鸡蛋西红柿”，犒劳小儿子的勤奋。莹菊心里明白，自己能给予小儿子的只有无微不至的关照，别无其他了，偶尔她也觉得非常愧疚和难堪。莹菊把香喷喷的烙饼和炒菜摆到四角桌上，唤小东哲过来吃饭，也只有这个时候，她才恢复了做母亲的成就感 “乖乖，把这份饭菜端到奶奶房间里去，记得要给奶奶夹碎鸡蛋，不然奶奶嚼不了。”莹菊把特地为婆婆蒸的馒头放在菜盘子上，递给小东哲时说。

“知道了。”小东哲端着菜盘子走进了奶奶的房间。

“妈妈明天又要去纺织厂工作了。”小东哲从房间里走出来后，莹菊说。

“哦。”小东哲一脸的不高兴。

“告诉妈妈，你想不想上学？”小东哲坐在莹菊旁边，莹菊递给小儿子半张烙饼。

“想。可是妈妈，你什么时候才能带我去摘野酸枣啊？你工作之后就没时候陪我玩了。”小东哲接过烙饼之后，可怜巴巴的说。 “唉呦，瞧把我们的小乖乖急得，呵呵。妈妈是去工作，又不是去越南打美国鬼子，哪儿能没时间呀。妈妈上班的时候，你可别整天和小伙伴们瞎跑哇，心里边儿要时刻想着奶奶，知道吗？奶奶最需要你了。” “……” “山上的野酸枣应该熟透了吧。”见小儿子不作声，莹菊笑咪咪的说。 “是呀是呀，漫山遍野都是，我们抢不过那帮个子高的大孩子，只能干着急。”小东哲来了精神，气愤的挥舞着拳头。“我真想这么一拳揍他们一个狗吃屎。” “赶紧吃饭，吃完了给妈妈准备一个大塑料袋，然后去把你的那些小伙伴儿叫来，妈妈带你们去跟他们抢。”莹菊给小儿子擦擦嘴，故作愤懑的说。 “哎呀哎呀，赶紧赶紧。”小儿子狼吞虎咽起来，莹菊放下筷子，心满意足的瞧着儿子的吃相。 茂密的树林仿佛鳞次栉比的长兵方阵，肃静而威严，置身其中的莹菊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和慌张，她瞟一眼脚下的上路，心想带这么多孩子闯进森林真是荒唐。小东哲和小伙伴们有说有笑的跟在莹菊后面，时不时的打闹一番，拿小石子乱丢。山路两侧的荒草没过膝盖了，随风摇摆的蒲公英散出繁星似的“降落伞”，白喇叭花招来可怕的黄蜂。穿过叶缝的阳光变做一缕缕的丝绸，投射在灌木丛中，莹菊时刻保持警惕，树林间的任何声响都能让她提心吊胆的，她轻声嘱咐小孩子们说：“要是看见蛇就站着别动呀，蛇是半个瞎子，不乱动就不会咬你们。你们瞧那是什么？哎呀，是一只蜥蜴。”莹菊指向前方不远处一只慌乱奔逃的绿色蜥蜴，可小孩子们早就跑向了小山坡。“我的小祖宗们啊！”莹菊捡起一根比大拇指略粗的树枝，急忙跟了上去。 众人围着一棵粗壮而枝节错综的野酸枣树转了半天，不知从何下手。矮枝上的酸枣估计被那些大孩子摘走了，剩下的只是一些高枝上的酸枣，它们饱满、诱人、红彤彤的。小孩子们一边抱怨那些大孩子不仗义，一边商量着谁爬到树上拿棍子把酸枣打下来，小东哲自告奋勇，三下两下爬到了树腰上。莹菊想阻止也来不及了，只能撑起塑料袋子观望小儿子的行动，嘴里嘟囔着：“够高啦，够高啦。”她把捡来的树枝递给小东哲，吩咐小孩子们注意酸枣的落向，争取“一网打尽”。小东哲踩在一根看似结实的树枝上，左胳膊搂住树腰，右胳膊抡起树枝朝枝头的酸枣打去。顿时，天上下起一阵“稀稀啦啦”的酸枣雨，小孩子们欢呼雀跃的奔向酸枣的落点，唯独莹菊立在酸枣树下，担心的说：“小心点儿小心点儿！那根枝子看起来不怎么结实，你换一个……”话还没说完，小东哲脚下的树枝“咯吧”一声折做两段，莹菊尖叫着朝前跑去，奋不顾身的一扑，结果重重的摔进了草丛里。 “妈妈，你怎么卧倒了？还不赶紧把那根枝子上的酸枣摘进袋子里？”小东哲双手搂着树干，笑嘿嘿的说。 “吓了我一跳！”原来那根掉下来的树枝是小东哲特意踩下来的。莹菊掸掉身上的黄土，难为情的朝小孩子们笑了笑，蹲下身去摘那根树枝上的酸枣。 回家的路上，莹菊拖着疲沓的身体跟在小孩子们后边。这群斯巴达勇士似的孩子们分享着“胜利的果实”，你一言我一语的大声调侃，偶尔从他们嘴里溜出来的俏皮话逗得莹菊乐不可支。小东哲一个劲儿的夸自己母亲如何如何善良、如何如何温柔、如何如何知识渊博，尽管这种夸耀略带攀比的意味，可莹菊听了格外高兴，深感自豪。小伙伴们嘴上夸各自的母亲如何优秀，但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得出来，他们无比羡慕小东哲的妈妈，仅仅是因为她肯抽出时间陪自己的孩子玩耍。莹菊也体会到了孩子们的心声，其实他们并不需要营养多么丰富的佳肴，也不需要每周三、四次的英语补习班和冷冰的变形金刚，更不需要自己的父母有钱有势、整天愁眉苦脸的商量下个季度的工作问题，他们真正需要的只是父母的陪伴和循序善诱的教导。关于生活的知识，从课本上是学不来的，而教育的终极目的是培养孩子如何生活，而不是被知识冲昏头脑。 窗外的瓢泼大雨中，一群搬运工人忙得焦头烂额，一个个落汤鸡似的。透过玻璃窗，他们得身影通透化并叠加在一起，在注视者眼中犹如一张热火朝天得水影画。莹菊可无暇欣赏这幅勤劳得镜画，她要在一张条框繁密得报账表上记录入库与出库得详细货数，还要计算各种纺织物得总价和购入与支出的金额差。这套工序看似简单，可仅是把名目繁杂的防线与样式迥异的布匹搞清楚都非常麻烦，何况是一字不差的登记并计算金额呢。作为仓库管理员，莹菊本应一丝不苟的填写报账表，但她却时刻担心破旧的房子漏雨，瘫痪的婆婆有办法应付吗？湘西河的水位濒临警戒线了，汹涌的河水仿佛一条饿疯了的蛇，见什么吃什么，万一小东哲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跑到河岸边观赏河水泛滥……想到这里，莹菊惊出一身冷汗，她抓起椅背上的毛巾，赶紧擦掉眼睫毛上的汗滴，反复叮嘱自己：“别自己吓唬自己啦，下这么大的雨，小东哲肯定在家睡大觉呢。” “妹子，吃点儿东西吧。”一个魁伟而性情温和的中年男人把自己的饭盒推到莹菊的胳膊旁边，又撩起大背心的前襟擦掉额发上的雨水。 “我一点儿胃口都没有。梁子哥，你们什么时候完工呀？”莹菊瞅着何梁的“国”字脸，心头燃起一丝宽慰和希望。何梁对莹菊的关爱和体贴简直比兄妹之间还要浓郁，无论厂里的闲言闲语多么荒唐和污秽，他照样在阴天的时候带两身雨衣，其中一件自然是为莹菊准备的。莹菊心里清楚得很，何梁的一往如故的关照有可能出于他对自己的好感，甚至是喜爱，她在接触何梁的热情目光时同样心潮澎湃。莹菊有成千上万条理由接纳并享受何梁的爱，但仅仅一条理由就彻底粉碎了她的触手可及的梦 “再有个三、五分钟就完事儿了吧。”何梁是个“直肠子”、“一根筋”，不知道莹菊的问话里有“余音”。 “这雨可真大呀。梁子哥，不瞒你说，我、我特担心家里边的情况，万一湘西河的水漫过了堤坝可怎么办呀？家里边又没有一个男人照看……你完工之后帮我去看看小东哲吧，行吗？”莹菊放下碳素笔，无助的看着何梁。 “行。我马上就去。”还没等莹菊表示什么，何梁转身走出了仓库元旦办公室，到外面骑上自行车就奔向纺织厂门口，都顾不得穿雨衣。莹菊的热泪在眼眶里激流了半天。 莹菊在仓库办公室里坐立不安的等着，她一会儿望望窗外的暴雨和傲然屹立的杨树，一会儿搓揉着头发、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。装订好的报账表放在写字台的右脚，她实在踏实不了，也就放弃了再核对一遍的念头，时间分分秒秒的流逝着，她把双臂抱在胸前，对着办公室的木门来回踱步，心里边儿一团糟。就在她几近崩溃，想要冲进雨中喊几嗓子时，木门“噔噔”的闷响了几下。莹菊好像嗅到了芳香的蝴蝶，恨不得撞碎了那块坚硬的门板，她抓住门把手向旁边一甩，朝着何梁心急火燎的问：“家里边儿没出什么问题吧？你怎么这么半天才回来啊？”